在这里，我要说的是贺友直先生的白描，以及他的白描新作《小街世相》图。

  是图一大十小计十一件，主图长102厘米，高51厘米，副图为册页，纯以白描之法状写上海旧景世相，激赏于之的学者冯其庸先生又题为“申江风情录”，定为“张（择瑞）氏（清明）上河图之亚也”。以我同道观之，则不独为贺公又一力作，也足当画坛一项新的学术成果。

  现今的画坛真可谓史无前例地热闹繁荣，也有点史无前例地纷乱迷目。美术，这位美丽高雅的维纳斯当然地被市场拥抱了，三从四德约束不得她矣。有如贺友直老将者保持一种或曰迂腐或曰节操的规范，让真正热爱艺术的朋友感到一丝欣慰。

  众所周知，贺友直是画连环画亦即画小人书的，鲁迅当年力助并预言就中可以产生如米开朗基罗这样的大师级人物，但夫子毕竟没有机缘目睹贺友直于之的努力和大成就。中国的连环画是特定历史的一种平民化艺术门类，但绝不是一画种。此之连延画面为形式以表述故事的门和类，画种却宽泛至极；而贺友直的绝门和贡献则在于活化了中国画中原始终最精简最繁难最博大的白描形式，把建党现实生活与这古老绘画手段神奇般地结合得尽善尽美，也将通俗不经的连环画旧套子开拓至令学府不能小视且未可轻取的境界，他六十年代以来的力作如《山乡巨变》等于当代美术史中自有不可绕过的学术地位。国中五十岁上下的画家们，恐怕很少没有从中得到过有益的启示的。他因之而成为那个时代先后与齐白石的变法丹青、林风眠的中西妙合、潘天寿的文人画变体以及叶浅予的舞蹈速写、黄永玉的《阿诗玛》版画、李可染的长江写生等，整整震动、唤醒并影响了中国一代美术人的手、眼、心！

  对于连环画，贺友直为之尽心尽力了一辈子，至今八十老翁，仍孜孜以他的高艺在四条边线围成的框框里耕耘不息，不以善小而稍一怠懈，责任之心不死、艺术火花不灭。他的路数不止于白描一途，而他的主要建树却当在此以一线而生万线生万变写万相的白描之中。长篇《山乡巨变》自不待言，即以新作《小街世相》而论，仍不得不令人叹为以线状人状物状事状情的典范。试观万物，其本无线，那不过是面与面相交时产生的一种视象，摒弃体块，摒弃光色，摒弃杂芜，在他来说轮廓结构调子气韵格调皆以线出之，一气呵成，天衣无缝。《世相》主图列旧上海小街一段，石库门，旧瓦房，老饭店，滚地龙，三教九流，五方杂陈，升斗小民，各显其态，粗粗数来人物竟是水浒一百零八之数，令人惊诧之爱怜之足痛之，岂止引发怀旧二字可以了得！贺公之技神矣，他是那个平民队列中走出的一员，故以他的老眼记得牢记得真切，复以他的白描绝活搭得拢那些褪色纷杂的相片，亦画笔亦史笔，极难能可贵极艺术地复活了一个逝去了的社会，熙攘嘈杂、肮脏哀怨、生死相属、不乏其趣。所以，我对于前辈画家贺老头，不冠他用烂了的“大师”、“泰斗”，就实事求是地尊他一声“白描大家”吧。